Monday, December 18, 2017

有一天我會再回來 2017 Taipei Marathon



已經忘記了前一次在42.195公里的路程上盡情奔馳,是什麼模樣,那段對我來說有些模糊,卻又彷彿伸手可得的回憶,有好多、好多年,我不曾再和它相見。

十年前的一個早上,當我獨自一人從主治醫師手中接下全身性硬化症與雷諾氏症確診的診斷書後,心都涼了一半,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這醫師也束手無策的免疫疾病,「你可以試著吃藥控制看看...」,除此之外當時別無它法,對於每個冬天、每次症狀發作,那反覆失溫痛苦、行動困難的景況,似乎也只能逆來順受,說坐以待斃或許有些嚴肅,但嘗試了許多醫療方法,卻始終不見起色,漸漸地,我好像也習慣這種痛苦,或許這就是我注定要面對的人生吧,咬牙一忍,總可以撐過去的。

「二十歲的我可以,但三十、四十...六十還可以嗎?」

幾次極端的狀況出現時,我往往會這樣問我自己。

「既然會冷、不能動,那在那之前把身體弄熱、盡量動,總會好一點吧。」

在某一次半夜從急診室出來,走回宿舍的路上,不知道哪來的念頭,我興起這樣的想法,「好,那我就開始跑步。」

那是一個起點,一路就這樣跑了十年。慶幸的是,免疫症狀維持在這個低點,沒有變好,但,也沒有變壞,也逐漸培養了對這個運動的喜好與生活習慣,我在跑步過程中和心靈對話、聽身體的聲音,過著同學投以異樣眼光的早睡早起老人生活,但我樂此不疲,因為在跑步的當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剛開始跑步的那些年,台灣路跑還處在一個除了田徑專科、年輕大眾仍鮮少接觸的景況,籃球、棒球、撞球,相比之下有趣得多,所以在投入幾年後在市民階級也算小有成績,就和很多初嘗甜頭、資質不錯的跑者一樣,覺得不可一世,跑步成績優先、比賽就是一切。

我也度過了好幾年,這樣汲汲營營、追求旁人肯定與戰功的日子。

比賽成為跑步的動機,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但當它超過了一個限度,而你又全然投入,那往往會產生你自己都難以掌握的化學效應,反應結果可能很好,但換到我身上,就產生了足以摧毀反應爐的可怕產物。



我漸漸發現,這個身體會違抗我的命令,我想要更高的強度,它就擺爛不動給我看,即便我強硬執行,隔天、隔週、甚至長達一個月,你就準備接受自找的後果;剛開始心裏很放不下,沒道理別人可以,我不行;但漸漸地我認知到,事實上就是別人可以,你不行,即便看起來再自然也不過的擺手投足、呼吸吐氣,有時候對我來說,好像也是一個奢侈。

心理的執著,就這樣漸漸地被身體的枷鎖封印,我的心思漸漸從成績與表現上抽離,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哪天如果我不能跑,怎麼辦;或是,連正常行動都不行,怎麼辦?」停跑、休息、做別的運動、看各種醫生或物理治療、中醫調整,卻又沒有起色,有好一段時間,當我身體不見好轉,能給予自己正面肯定的運動成就又刻意放下時,日子有些黯淡,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這樣不行,我一定要再回來。」

人在極端的困境中,總會有曙光一現的可能,我很慶幸在我發病確診、以及後面這段碰到身體瓶頸的時候,上帝都給我開了一道窗,沒有讓我一股腦往死胡同走;我決定正面迎戰,與其退一步、甚至退了好幾百步都沒有進展,那如果往前跨好幾步,會不會有改變?「既然無法像正常人,那不如試著把自己變超人,即使是打七折的超人,應該還是比得上正常人吧。」我抱持著這樣看似直覺、充滿傻勁的想法,大約從三年前開始,決定讓自己走一條菁英選手的成長之路。

綜觀世界頂尖的長跑選手,從小就有得天獨厚的環境與生活型態,在它們真正開始從事跑步訓練前,早以打下深厚的體能基礎,相對來說,市民大眾如果短期內要有跑步表現的進展,往往相對比較辛苦,或是試著遊走在邊緣、給予身體相對高的刺激來得到回饋。當然,我的身體不允許我走後面這條路,所以要有突破,前者會是比較安全的選擇,過往我的週訓練量大約在90-120公里之間,平均約100公里的水準,我循序漸進地在維持原有素質訓練的架構下開始跑doubles,當然中間必須有些取捨與調整,如訓練重心從乳酸門檻和速度逐漸偏重高檔耐力和乳酸門檻兼具、加入肌力訓練,積極地恢復措施,以及階段性測試。




一開始提升體能的階段總是枯燥無味的,20分鐘、六七分速,很慢,很煩,比以往更多的疲勞,但我知道必須有耐心地面對,過程中也時常發生狀況,但從訓練後的恢復、以及症狀發生的嚴重度、和過去幾年比賽或素質訓練中出問題的頻率來看,我很清楚明白,體能是往上走的,身體知道它必須變得更加強壯、健康、對抗病痛,以支持這個夢想,讓這位主人的生命不要白活。



過程中難免也有很多失望、落寞、絕望的時候,因為面對無數次的失敗與身體不適,又始終看不到終點,你難免會覺得,這樣下去有意義嗎? 抑或還是面對現實,放棄你的夢想,接受「正規」醫療的被動擺佈? 我是很自我要求的人,為了不讓自己狹隘的心胸成為阻擋自己的絆腳石,我選擇到世界上去向最厲害的跑者們學習,希望透過他們的視野讓我看到自己更多的可能,於是除了過往研究世界跑步論壇和資訊的習慣,我去了趟肯亞,又去了趟衣索比亞,在這些長跑王者的國度,帶給我很多深刻的自覺與感動,也很幸運地能和頂尖的選手與教練交流,當然,也看到自己的渺小,與更多進步的可能。

我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轉眼間三年過去,經過了不知道幾次訓練和比賽的失敗,有時候可能突然在跑步過程中被迫跛行、有時候可能一整週身體都發炎疼痛、有時候出現一些自己都不曾想過的狀況,我常態的訓練量來到一週160-180公里,也安全地重回一些六七年前曾經跑出、甚至更勝以往的成績,在今年初我心中悄悄地出現一個聲音,也許,現在就是時候了。


有了過往幾年失敗的經驗,今年決心要再挑戰一次,當然不能莽撞執行,所以從年初開始,我持續維持140-160左右的常態訓練量,並仔細記錄下每一次出狀況的作息與反應,隨著體能持續進展,以及幾個special blocks壓力測試、測驗賽沒有出太大的問題後,在衣索比亞訓練回國的路上,我才正式決心放手一搏。

今年我一共跑了七千兩百多公里,在年中的半馬壓力測試後,這半年的時間跑了超過20次的25-36公里長跑(85-95%)、以及10多次的馬拉松強度100-105%的高檔耐力跑,這個過程真的很辛苦,但當你的目標專一,我反而很樂在其中,期待重溫那個自在奔馳的感覺。

印象很深刻,早年我在練跑時,一位長跑前輩曾這樣告訴我: 「槍響的時候,比賽也就結束了。」意思是如果你做了充分的準備,比賽當天就是你努力成果的展現,一切都將照劇本走,相信自己,享受比賽便是。我抱持這樣的想法,重返榮耀之路這麼久、這麼謹慎,到了上場鳴槍前十秒,我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與自在。

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的身體,今天會讓我跑完它。


回到現實,為了把握這幾年來難得的機會,我還是決定以保守的強度開跑,直到36公里後再放手奔馳,一路維持4:25/k左右的舒適配速前進,我跑得很開心,身體也給我正面的回饋;5、10、15、20,儘管天氣是我最不擅長的濕冷,但今天一切好像沒這麼冷了。

26公里是今天唯一試圖擊潰我的殺手,右腿出現「熟悉」的失去知覺警訊,那時候一個害怕的聲音浮現: 「不會吧,今年又要再來一次。」我一拐一拐地走了幾步,不見好轉,乾脆整個停下來用力拍打右腿,突然間,它又能動了,好吧,兄弟,別跟我開玩笑,我們繼續跑。

關鍵的30-36公里,戰戰競競,過往訓練過程中就在這時候最容易出狀況,但一路聽到趙哥、姨姨、佳哲、小顧、德瑞鴨的加油聲,公里數一點一滴的往前邁進,我帶著微笑與些微的淚光,today, it is going to be my day。

轉眼間來到40公里,一切就像過了好幾百年那麼久,過往許多回憶與付出,喜怒哀樂、成功失敗,一一浮現在眼前,我知道今天一定可以,於是放開心胸,跑在自己理想的配速下,越跑越快、就像一個從家門衝出去奔跑玩耍的小孩,好久、太久了,這就是我要、我懷念的感覺呀。


通過終點的那一刻,我高舉雙手,感謝上帝,也不自覺地跪了下來,終於,我成功了,經過了五年,再次回到我最熟悉的馬拉松賽場上,用雙腳跑完42.195公里,3小時10分42秒,感覺上好像過了30年那麼久,啊,我哭了,打從心底的喜極而泣。


一切總有說不出的巧合,我七年前完成最後一場競賽性質的馬拉松時,在終點過後碰到的,就是我今天起身後再次碰到的吳文騫,當時他是我景仰崇拜的頂尖選手,期許自己也要試著跑得和他一樣好,相隔了這麼久,如今宛如七年前的場景再度重現,一個深深的擁抱,千言萬語,盡在不言。

這些年,在重返馬拉松的路上,我付出了很多、很多,過程中也經歷求學、工作、婚姻等不同身分的轉換,不知不覺間看待這個運動的心態也有了改變,從以往專注在自己,逐漸轉往專注在這個領域中有心的跑者,希望能透過自己的學習與經驗,讓有志一同的夥伴們一起進步,共享屬於各自的成功和喜樂,我常和分享的跑者說,看到你們進步,我也覺得我進步了,如今在這條路上,我每天都想看見更好的自己,探索更多的無限可能。

哇,原來我也可以做到這樣;哇,原來訓練中有這麼多細膩層次;哇,原來,世界上真正厲害的人們,是這樣子的呀。我也許一輩子也不可能成為那些世界上最厲害的跑者,但我可以試著和他們做一樣的事情,不為什麼,只因為我想看見他們看到的美麗風景。

今年的賽季結束了,我回來了,這是一個起點,由衷感謝那些幫助我走到起點的夥伴們,陳教練、江大哥、憲哥、小王、興大幫、逢甲幫、師大幫、智群、綿羊、趙哥、姨姨、Enzo、明哲、配速列車團隊、立杰、Helen、史董、肥貓、運動筆記...族繁不及備載,謝謝你們。


當你全心全意、追尋一件你打從心底想實現的夢想,很多事情,會悄悄地開始改變。你從中獲得的收穫,往往也大於其表面意義,而成為人生中,少數值得反覆回味的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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